每天,抵達伊朗的飛機上都舉行著日復一日的“頭中儀式”。當飛機降落,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旅客會根據廣播提示,紛紛用頭巾遮住秀發,懷著新奇或無奈完成步入伊朗的必修課。
沒人想找麻煩。畢竟在今天,伊朗仍然被描繪為女性權利最受限制的國度之一。僅在2018年年初,就有至少29個女孩因為在街頭摘下頭中被宗教警察逮捕。
人們很難想象,就在40年前,伊朗還是個洋溢著自由之風的世俗化國家。
回到那時,隨便在號稱“中東小巴黎”的德黑蘭走一圈兒就會發現,頂著燙過的時髦發型、穿迷你裙才是酷女孩兒的標配,酒精派對、搖滾樂、學托福才是城市新青年的常態。

丨在伊朗女作家阿扎爾·納菲西的回憶中:“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,我們把上學、開派對、讀書、看電影當作理所當然的事。我們見證了女性在各個領域發揮作用。”
隨后開放的氣象戛然而止。當納菲西的女兒在伊斯蘭革命五年后出生,祖母和母親那個年代被廢除的法律,重新進入了人們的生活。小女孩在一年級就被迫戴面紗。如果頭發在公共場合露出來,就要受到懲罰。
從上世紀30年代強制不戴頭巾,到伊斯蘭革命后強制遮住頭發,伊朗女性的頭巾摘了又戴,戴了又摘,成了國家每一次跌宕的最佳見證。

丨伊斯蘭革命后,姑娘們穿著希賈布(包裹頭發的頭巾)和查爾德(從頭裹到腳的黑袍),俯瞰大城市的燈火。
請叫我波斯 “瑪麗蓮·夢露”
1925年,巴列維王朝靠軍事政變建立了君主制國家。為了鞏固政權,兩代國王都實行去伊斯蘭化政策,學習西方建立現代化國家。反映在服裝上,迷你裙成為正義,罩袍才是弊病。
本來,伊朗的宗教法律支持一夫多妻制,規定女孩子9歲就能結婚,女人幾乎不被允許出門,如果要出門,就得穿從頭裹到腳的罩袍,還要有長輩同行。
一夜之間,國王禁止女性佩戴頭巾,并禁止男性穿傳統服飾,改穿西裝。當時的法令規定,政府雇員如果讓妻子蒙面紗上街就會被解雇,最極端的時候,老國王甚至讓警察當街扯掉女子的罩袍。

伊朗夫妻和12個孩子的全家福里,只有母親戴著頭巾,女兒則梳著高高盤起的發型,家族的裝扮已經與西方差別很小。Ramin Rouhi/攝
在服飾改革的背后,是源源不斷涌入的石油美元,和國王不斷膨脹的雄心。
經濟學有個“裙邊理論”,指出女性裙子長短和經濟發展水平密切相關,經濟增速快時,女性買得起漂亮絲襪,所以更愿意穿短裙。
在伊朗,脫掉頭巾、穿西方服飾則成為了上流階層的符號,仿佛成為“波斯瑪麗蓮·夢露”才能彰顯女性解放和經濟增長的自豪。

70年代的雜志封面女郎

1971年德黑蘭大學,女學生穿著迷你裙看書。
到上世紀50年代,小巴列維掌權時期,伊朗石油產量大增。世界許多地區還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時候,伊朗就一躍成為世界第九大富國。
在美國支持下,這位留洋歸來的公子哥在60年代初發動了轟轟烈烈的白色革命,用石油美元堆出了最繁華的城市文明,建起了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,修筑了鳥巢一般大小的體育場,插頭也按照歐洲標準嚴格打造。

1971年,德黑蘭維里阿瑟廣場。
伊朗成了世界上率先購買波音飛機的國家之一,全國建設了14個機場,乘坐伊朗航空公司的直達航線,從紐約飛往德黑蘭只要11小時15分鐘。
這些現代化建設讓伊朗到今天也受用。在伊朗工作的中國企業員工開車進入德黑蘭北部山區時,忍不住驚嘆:“沒想到伊朗的山路修得這么好!”

圖為伊朗航空的空姐在飛機前合影。
上世紀60和70年代,伊朗女性的權利進一步提高,女性獲得了跟男人一樣的離婚權,女孩合法結婚年齡提高到18歲,一夫多妻制受到限制。
同時出現的還有伊朗第一位女律師、女法官,甚至女內閣大臣。到1979年,大學畢業生中女性比例已經達到三分之一。

1960年代,德黑蘭大學醫學院課堂上,男生和女生在一個教室聽講。
在市民生活領域,娛樂受到鼓勵,人們擁有了縱情聲色的自由,隨之而來的是蓬勃發展的派對、酒吧、賭場、夜總會和色情電影業。
此時的德黑蘭街景常令美國游客有些恍惚,因為眼前的景象和美國加州看起來太過相似。1972年,一個洛杉磯人到伊朗自駕游,看著路邊的大草坪和無暇的路面,不禁感嘆像是行駛在好萊塢比利佛山莊。

1970年代, 德黑蘭的繁華路口。

穿著體面的西裝。
高檔酒店成為思想開放的上流青年的游樂場。曾在德黑蘭的洲際酒店當泳池救生員的老人回憶:“那時金發碧眼的姑娘們圍著我們,夜里也不回房間,讓我帶她們到城里去逛。通宵達旦,快活得很。”
1976年,安迪·沃霍爾受伊朗大使邀請去伊朗訪問,下榻在希爾頓酒店,整日享受客房服務送來的魚子醬,很快愛上了伊朗的生活。

伊朗國家石油賓館的大型游泳池。

青年男女在一起曬太陽。

1963年,伊朗,意大利女演員夫妻與伊朗運動員合影。

1978年,伊斯蘭革命前的最后一場伊朗小姐比賽。
1971年10月,國王為慶祝波斯帝國建國2500周年整了個大排場,希望以此傳達出“我們是波斯人,不是阿拉伯人”,削弱伊斯蘭教的影響力。
“慶典的膳食是由巴黎馬克西姆餐廳供應。菜肴食品的烹制和遞送全由巴黎來的165位廚師、面包師和侍者來承擔,所用的松露、鵝肝醬、江鱈、小牛肉等佳肴全從法國運來。”
壯麗的表演和慶祝會的花費估計約為兩億美元。《時代》雜志稱之為“整個歷史上最盛大的狂歡會之一”。
被黑紗籠罩的王國
為了消滅文盲,國王也曾讓軍人組成掃盲隊,到農村教大家認字。然而在宗教勢力頑固的鄉村,下層女子受教育程度反而降低,因為保守的父親覺得讓女兒和男生一起上課難以接受。他們說:“一個男的來教我們的女孩,休想!”
1978年,當一名記者問一個戴著面紗的商人妻子,是否希望有更多的自由,她答道:“像美國婦女一樣嗎?別人告訴我,她們有各種自由,但她們并不快樂,她們都要看心理醫生。”
此外,秘密警察組織對左翼分子的打壓讓知識分子慢慢感到,娛樂盛行的目的就是“為那些對政治和社會極度失望的人民找到一種醉生夢死的辦法,獨裁者希望這類西方文化商品能培養愚民,讓人不問政治。”
幾乎每個人都有理由對國王不滿。按照學者的描述,“伊朗一九七七年的情景,就象一群餓鼠吞噬一塊肥肉一樣。”
● ● ●
令人吃驚的是,霍梅尼的主要支持者就是女性。除了來自傳統家庭的女性,也有一部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,比如伊朗第一位女性法官艾芭迪。
對她們來說,參與革命與宗教無關,只是為了呼吁民主改革。一些中產階級女性甚至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,以表達與下層女性的團結,共同對抗國王。
革命成功后的短暫時間里,整個國家陷入勝利的狂喜。一時間,人人都說自己參與過革命,人人都曾對抗過國王。人們在街頭焚燒國王畫像,學生們撕掉教科書上的皇家照片,等待迎接一個民主國家的到來。
一位女性共產主義者后悔莫及:“我記得霍梅尼回伊朗那天,我是那么激動。我從沒把穿罩袍當成是社會運動,而僅僅是表達對體制的不滿。我沉浸于共產主義理想,卻忘了提防伊斯蘭勢力。”
另一位“革命女將”薩拉在革命后逃到歐洲生活,她回憶道:“革命發生時我還很年輕......我們認為,如果我們擺脫君主專制,一個新政權就會來,帶來民主,但我們都錯了。”
“在全球化浪潮下,經濟裹挾著一切,席卷而來,即使在伊朗,沒有主流的西方經濟參與,那些看不見的流行都會悄然蔓延——越是禁忌,越會成為現實。”在面紗之下,反抗從未停止。
隨著受教育水平提高,和衛星電視和互聯網的“地下發展”,年輕人眼中強迫戴頭巾的反人類指數也越來越高。結果是頭巾越戴越低,女性按照心意,把指甲、頭發、鼻子、妝容都當成藝術品來打造。
在“現代化”和“西方化”糾纏不清的情況下,古老的文明總是難逃傳統和現代間的交融與對抗。不過不管世界怎么變革,生活總是要回歸常識的。
在Facebook“我的隱秘自由”頁面,越來越多的女性冒著被逮捕的危險,發布了摘掉頭巾的照片,以捍衛平等權利。
向往正常生活從來不需要什么復雜的理由。如一個姑娘發布摘頭巾照片后留言:“我只是想要感受風”。

圖為伊朗網友分享的媽媽在60年代的生活照
上一條:為什么有的人是“路癡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