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20世紀中國學術譜系上,胡適(1891-1962)與夏鼐(1910-1985)屬于兩代人。1910年夏鼐出生那一年,胡適通過了庚款考試赴美留學。1917年胡適因領導新文化運動“暴得大名”時,夏鼐尚在家塾就讀。胡適出生于安徽績溪的一個小官吏之家,而夏鼐出生在浙江溫州一個富商之家。胡、夏兩家并無淵源。


一、求學時,夏鼐看胡適
1927年夏,夏鼐考入光華大學附中高中部。其時胡適剛從歐美返國,定居上海,8月任光華大學教授。次年4月30日,胡適就任中國公學校長,但仍在光華兼課。高中時候的夏鼐課業(yè)極為優(yōu)異,有充分閑暇看課外書,還時常到大學部偷聽大學課程,其中就有胡適的“中國哲學史”。①這當是夏鼐最早的親炙胡適之教。
高中時代,夏鼐對胡適的書是本本必讀的。這與他的一位終生好友——歷史學家王栻②有很大關系。王是胡適的崇拜者,只要胡適的書(包括《新月》雜志以及新月書店出版的其它書刊)一出版,王栻都會立即購買。夏鼐近水樓臺,得在第一時間從王處借閱。③
1930年夏,夏鼐高中畢業(yè),行畢業(yè)禮時,曾聆聽胡適致辭。9月,夏鼐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,次年轉入清華歷史系。而此時胡適也因爭人權、自由和憲政惹惱了一黨專制的國民黨政權,在上海不能立足,被迫于1930年11月回北平重返北大。這樣,夏、胡二人便一前一后離開上海,又一前一后來到了北平。
北平求學時,夏鼐能經常聽到胡適的演講。1931年5月13日《夏鼐日記》有記:“下午聽胡適之講演《禪宗是什么》。”1932年10月13日又記:“聽胡適之講演。”這兩次講演都不見于胡適的《日記》,可為胡適補充傳記材料。此外,他在1932年3月24日聽章太炎講演后,記下了胡適講演的盛狀:
聽章太炎講演《今日最切要之學術》……穆樓可容百人的103號坐滿了人,不過仍沒有去年胡適講演的號召力。去年胡適來講,可容百余人的103號講堂竟嫌太小,后來改到可容納七八百人的大禮堂,依舊是擠滿一堂,連外國教授也來聽講,可見章氏的時代是已過去了。
盡管胡適演講盛況空前,但隨著視野的擴展、知識的加增,胡適的思想似乎已經不能滿足夏鼐了。1934年6月22日,夏鼐記下了他行大學畢業(yè)禮時聽胡適演講的感受:
4年前在光華時曾聽過他在畢業(yè)禮中的致辭。這次也不外那套陳話。說“自己有三張藥方,好比觀音賜予孫行者的三根毫毛,可以給你們將來救急用:(1)多找出幾個問題,以作研究;(2)多弄點業(yè)余的玩意兒,在職業(yè)外發(fā)展自己的天才;(3)要有自信心,自強不息,不問收獲,但問耕耘。”實則根據自己這幾天的經驗,畢業(yè)即同失業(yè),什么也談不到。胡適所說的,依舊是局外人的風涼話而已。
本來,胡適對這次演講非常重視,講完后又將講稿整理成“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(yè)生”一文先后在《大公報》、《國聞周報》發(fā)表,后來又收入《胡適論學近著》。就是這樣一次倍受胡適重視的演講,在夏鼐眼里卻被視為“風涼話”!


北平求學時,夏鼐對作為知識界領袖的胡適極為關注。1934年1月17日《日記》記道:“閱《東方雜志》新年號,其中‘時人傳’(汪精衛(wèi),蔡孑民,胡適之,王云五)最引起我的興趣。”1936年9月29日,已在倫敦留學的夏鼐,當得知胡適最近的對日態(tài)度時,寫下了如下《日記》:
……(吳半農講述泛太平洋會議情形)日代表芳澤謂希望中國政府對于內外要事,皆以欣然態(tài)度,咨詢日本而后決定;又希望中國另有一政府,對于日本抱友誼之態(tài)度。中國首席代表胡適之氏即起而駁之,謂中國政府已極親善之能事,超過獨立國所能忍受之程度,日本之舉動,將使中國人民更為反日而已。氏自“九一八”以后,仍主張和平對日妥協,但自日本壓迫中國政府禁止人民反日之日起,即開始決心積極反日,日本如野心不止,中國決行抵抗云云。
這段《日記》告訴我們:在夏鼐眼中,“九一八”以后胡適的對日態(tài)度就是“妥協”;此點,夏對胡并不認同。確實,九一八之后,胡適一貫主和,不主張對日作戰(zhàn),此點已不被大多數國人尤其是青年人接受。胡適對此很清楚,他曾對周作人坦白承認:“我在這十年中,明白承認青年人多數不站在我這一邊,因為我不肯學時髦,不能說假話,又不能供給他們‘低級趣味’,當然不能抓住他們。但我始終不肯放棄他們,我仍然要對他們說我的話……”④一方面是抓不住大多數的青年,一方面又想努力影響青年,這就是當時胡適與青年的真實狀態(tài)。關于前者,夏鼐1932年10月14日《日記》可與之互證:
晚餐后與王栻散步,談到胡適之是時代的落伍者了,短短的十幾年間,便將一位前鋒移到后衛(wèi)去,恐怕他讀到自己所作《回國雜感》中關于康有為一段,未免有“夫子自道”之感了。
拿胡適在私函里的這段話與夏鼐寫給自己看的這段《日記》對看,最能反映胡適在當時思想界特別是青年人心目中的地位。當時,胡適最希望于青年的是:好好讀書,“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”,練好本領以報國、救國,他是根本反對呼口號、貼標語、罷課請愿的。很有意思的是,嗜學成癖的夏鼐似乎在這點上與胡適是相通的。國難當前,他認為“書生已成廢物,所謂‘文不像錄謄生,武不像救火兵’,還是干自己的事情去好。”這里所謂“干自己的事情”,就是求學。他感于國難日深,一度想作《上海制造局的編譯西書始末記》,原因是:編譯西書“是中國當時‘富國強兵’思想的具體表現,此種思想直到民國時還不衰,成仿吾學兵科,魯迅、郭沫若學醫(yī)科,胡適學農科,都是受這種思想的影響。”⑤ 要之,他也是希望用學術來報國的。
在大學時代,胡適的著作對夏鼐來說,依然是必讀書目。據《日記》,可知這一時段夏讀過的胡著有《胡適文選》、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(卷上)、The Development of the Logical Method at Ancient China(《古代中國邏輯方法的發(fā)展》)等等。此外,在夏鼐先生的藏書中,筆者發(fā)現了3種胡適的書: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卷上(商務印書館1926年第12版)、《白話文學史》卷上(新月書店1928年6月出版)、《胡適論學近著》下冊(商務印書館1935年12月出版)。在這些書上頗不乏夏鼐的批注,仔細研究這些批注,可有助于進一步通曉夏氏之成學歷程。
對時賢的著作,夏鼐向來是以批判的眼光來看的:一方面能指出這些新著的優(yōu)勝之處,同時對其不足亦能點到要害。比如他評乃師蔣廷黻編的《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》、評蕭一山先生的《清代通史》、評武堉干的《鴉片戰(zhàn)爭史》等等,都是如此。這一方面需要讀書廣博,另一方面更需要有特出的識見。對胡適的著作,也是如此。1933年7月17日,他在比對了馮友蘭、胡適的同名著作后,寫下了這樣的評論:
(馮著)對于考據方面,雖不如胡適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,然關于敘述各家之哲學系統(tǒng),卻遠勝胡氏,在現下此類著作中尚罕其匹。惟對于哲學與當時環(huán)境之關系,除概論當時社會制度之變遷外,尚未能作更進一層之分析。陶希圣、李季、葉青諸氏之作品,或可以補充此缺陷。


夏鼐不獨細細研讀胡適本人的著作,對批評胡適的著作也很關注,比如李季的書,《二十世紀》的批胡文章。1931年5月13日、1月25日《日記》都有閱讀《二十世紀》批胡文章的記載和短評。最有代表性的是1932年3月9-10日所記:
(《二十世紀》第6期)這篇批評胡適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的文章,由積極的提出自己的見解,以攻擊胡氏。實際上反是正面提出的理論更重要,其優(yōu)點在于能夠用經濟的背景來解釋先秦哲學的產生與發(fā)展,又能指出哲學思想本身之辯證的發(fā)展。不過他所說的哲學發(fā)展之一環(huán)、次環(huán)、又一環(huán),雖整齊可觀,然總覺得有如《易經?說卦》以各卦相生,皆有因果關系,頭頭是道,雖好看煞人,總使人起一疑問:事實上真是如此的整齊有序嗎?抑是經過了作者的腦筋,加以改編而成呢?我現在只有這種疑問,還沒有能力來解決這疑問。
此外,胡適的學問,也是學友之間討論的話題,1932年12月7日記王栻談話:
……(王栻)言及在今日中國史學界情況下,敢于作通史者,僅有二派:一派為守舊之右派,如柳詒徵及繆鳳林輩,以中國舊有之歷史哲學為基礎,以整理舊史;一為新起之左派,以新輸入之唯物史觀為基礎,大刀闊斧地構成中國社會進化史。至于中央派之胡適、顧頡剛等,利用西洋19世紀之史學方法,欲用考據入手,逐漸整理,尚未敢著手貫通五千年之通史也。就將來結果而言,或以此派為最有希望,但以目前之未經清理之史料,殊未足以筑通史。
通過以上記述不難看出,夏鼐是站在時代的高度看胡適的。在夏鼐的眼里,被譽作“當今孔子”的胡適,仍然是人,而不是神。
二、胡、夏之交
盡管夏鼐經常領略胡適演講的風采⑥,對胡適的思想與學術也認識深透,但作為青衿學子的夏鼐一直無緣與學界領袖胡適結交。直到1946年11月22日經傅斯年介紹,胡、夏才算真正結識,并有了交往。那也是一個偶然:


午飯時遇及傅所長,囑飯后來談。飯后往謁,適傅所長正與胡適之先生談話。傅先生為余介紹后,即拉余至其室中,商談考古組問題……
胡適這次來南京,是為了參加國民大會。他在任北大校長的這2年多時間里,凡到南京,一般會住在史語所。而此時的夏鼐因工作出色,充分顯示了其超長才干而倍得傅斯年的器重,1947至1948年傅赴美期間還曾一度代理史語所所務。這些,都為胡適與夏鼐交往、深談創(chuàng)造了機會。這一次,夏鼐等就陪胡適游覽了紫金山,在歡迎宴會上聽胡適講了“怕老婆的故事”。但最有學術價值的,要算12月20日二人的夜談:
晚餐后去胡適之先生處閑談,并請其寫字。胡先生詢及西北考察情形,余取出照相、繪圖及拓本,胡先生對之頗加贊賞。又談北大考古學系擬設一博物館,古物方面由裴文中及向覺明君負責。談及中國考古學前途希望很大,謂夏朝一代自為實在史實,而非虛構,然考古學方面竟未發(fā)現其遺跡,似應從古地理入手,擇定幾處有為夏代城邑之可能者,加以發(fā)掘,或可對此問題加以解決。又推《水經注》一書價值,謂對于考古之幫助很大,以其去古未遠,對于故城之記載較為可靠,如能按圖就地考查,或可獲得大發(fā)現。約談話一小時許,始辭去。
1984年,夏鼐讀到臺北聯經公司剛剛出版的《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》后,曾就1946-1948年這部分的內容對照《日記》做了詳細的補注。他還猜想,胡適的《日記》里一定有關于他本人的記載。⑦事實是,在《胡適日記》里,僅有一處提到夏鼐。相反,是《夏鼐日記》為胡適補充了很多有價值的傳記材料,諸如胡適這里所說希望通過考古證實夏代歷史,《水經注》與考古的關系等,都是研治“胡學”的人聞所未聞的。由此,亦可顯《夏鼐日記》的史料價值。
《夏鼐日記》一共記述7次胡適住在史語所的情形。第一次如前所述。
第二次是1947年3月中旬。《夏鼐日記》只在3月13日有簡短記述:與高曉梅、王則誠等“往謁胡適之先生,今日新自滬來京,出席中博院理事會也。”事實上,胡適此次來寧,不獨參加中央博物院理事會外,還出席了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會年會、中央研究院評議會談話會,還會見了蔣介石等軍政要人。
第三次是1947年8月28日至9月4日。關于這次南行,胡適只在28日的《日記》有“早晨到南京”五個字,至于為什么到南京等,《日記》、年譜等均不載。《夏鼐日記》可稍稍補缺。他8月28日記道:“胡適之先生今日由滬來京,出席聯合國教科文中國委員會,下車后即來史語所。談及沈兼士先生逝世情形……”8月29日又記他與芮逸夫、石璋如往謁胡適,胡氏大談最近從傅沅叔處新得之《全校水經注》較南京國學圖書館所藏者頗有異同。9月3日記梅貽琦、蔣慰堂來史語所拜訪胡適。9月4日記他晚間送胡適離南京。


第四次是1947年10月中、下旬來南京參加中研院評議會。胡適這次在南京,有簡短日記。但《夏鼐日記》所記者,均不見于胡適的《日記》。如10月13日,記胡適談到趙元任曾經為《豆柵閑話》中的一則西調譜曲,談到北京大學共產黨的活動,談到他是如何走上研治《水經注》之路的,均是重要的學術史料和政治史料:
胡適之先生由北平來京出席中研院評議會,即下榻所中,晨間往見……胡先生謂清人筆記小說《豆柵閑話》中有西調一則(即陜西調),乃明末流寇所歌唱(按此書十二卷,國學圖書館有清初刊本)。“老天爺,您老了,耳又聾,眼又花,不見也不聞,殺人放火的坐享榮華,念經吃素的活活餓煞。老天爺,不會做天,你垮了吧!老天爺,不會做天,你垮了吧!”末尾重復,尤見力量。胡先生找出后,曾由趙元任先生作譜,但不敢發(fā)表,否則當較現在流行之“你這壞東西”一類歌曲,更為風行。明末之流寇亦有其思想為背景。
更論及北大學生被捕事,前天包圍校長住宅2小時,阻止其南下。校中壁報謂奸人兔計,令胡校長南下后,更大規(guī)模逮捕學生,實則決無此事。此次未能保釋之學生二人,其共產入黨證,一為100余號,一為300余號,皆為加入有年,在黨中占重要地位,陳布雷之女兒及女婿亦以黨事在平被捕。聞軍隊中少將、中將皆有加入共黨為秘密工作者。接著又談《水經注》,謂最初系由王重民作北平圖書館藏趙一清家藏本(后歸別下齋)水經注校抄本跋寄與胡先生,王氏引及靜安先生《水經注釋跋》(《觀堂別集補遺》),“為東潛作此書序”翻刻本誤作“為東潛作此序時”,胡氏指出其誤,因而對《水經注》一問題發(fā)生興趣。原擬以六個月做畢工作,結果至今四年,尚未做完,云云。
10月14日,記胡適和陳垣在史語所講演,胡適《日記》也有記,但遠不及夏鼐所記詳細。此外,還記胡適會后談到“公教待遇之低”等情。10月15日,記中研院評議會第二屆第四次會議開會時,胡適贊同王云五提出的“高等教育獨立,少派留學生”的主張,并主張修改博士學位選舉法,大學辦理研究所五年以上有成績者得授予學位,不必依舊法由政府贈予。10月16日,夏鼐以“史語所代理所長”的身份列席會議。10月17日《夏鼐日記》詳記胡適等力主通過郭沫若的院士資格提名,極為重要:
上午評議會繼續(xù)審查名單。關于郭沫若之提名事,胡適之氏詢問主席以離開主席立場,對此有何意見。朱家驊氏謂其參加內亂,與漢奸罪等,似不宜列入;薩總干事謂恐刺激政府,對于將來經費有影響;吳正之先生謂恐其將來以院士地位,在外面亂發(fā)言論。巫寶三起立反對,不應以政黨關系,影響及其學術之貢獻;陶孟和先生謂若以政府意志為標準,不如請政府指派;胡適之先生亦謂應以學術立場為主。兩方各表示意見,最后無記名投票,余以列席者不能參加投票,無表決權,乃起立謂會中有人以異黨與漢奸等齊而論,但中央研究院為Acadcmia Sinica「中國的科學院],除學術貢獻外,惟一條件為中國人,若漢奸則根本不能算中國人,若反對政府則與漢奸有異,不能相提并論。在未有國民政府以前即有中國(國民政府傾覆以后,亦仍有中國),此句想到而不須說出口,中途截止。故對漢奸不妨從嚴,對政黨不同者不妨從寬。表決結果,以14票對7票通過仍列入名單中。
這段《日記》告訴我們,是否讓郭沫若獲得提名的話題,是胡適先挑起來的,而且他的態(tài)度很明確:“應以學術立場為主。”據當時情境推測,若無胡適首先發(fā)難,其“同黨”又順勢吶喊造勢,郭氏是否通過提名,甚成問題。
稍后,10月18日、20日《夏鼐日記》都有晚間到胡適處閑談的記錄,其中20日還記道:“胡先生主張整理古書,作標準定本。”10月19日這天,胡、夏二人的《日記》均未有彼此見面的記錄,但筆者在夏鼐先生收藏的胡適著《白話文學史》(卷上)里發(fā)現了夏鼐手抄的胡適當日在張默君詩冊上的題辭:


四十多年前,我在上海務本女學看運動會。臺上有個女學生捍大筆寫“我武維揚”四個大字。那個女學生就是后來在首都典試鎖闈衡文賦詩的 默君女士。當日在幾十小學生隊里拍手贊嘆的我,今天在 默君這本詩冊上題字時也是白發(fā)滿頭了。很想做首小詩寫這段故事。不幸寫不出來,只好寫幾句白話。恐怕典試委員還要認作交白卷,罰入四等罷!
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十九夜
胡適
這段題辭,是被粘貼在《白話文學史》的最后一頁上,先用鉛筆抄,然后用毛筆在原底上重抄描。《題辭》中的默君,是清季民國時期的名媛張默君無疑——《題辭》中求學務本學堂、任考試院典試委員的經歷,都是女詩人張默君的經歷。張女士著有《白華草堂詩集》、《默君詩草》等,不知胡適題辭的是哪一種。想必是夏鼐前往胡適處閑談時看見了這份題辭,就順手抄了下來。這是一份從未被發(fā)現的胡適文獻,史料價值自不待言。
第五次是是1947年12月12至17日,胡適此次南來主要是為參加中基會年會。17日晚間,胡適對夏鼐等談到自傳之難寫,“以顧忌過多也,日記易偏重小事,反易漏去長期努力之要事。”又談到美國大使一段時期中,“頗可寫一回憶錄,但其中有些事實,尚不能公開,當時未記日記,但周鯁生先生即住大使館,每日晤談,周先生逐日記下,可供參考,重要文件亦皆保存,有工夫可寫一回憶錄。又謂自傳之書,童年一段,最易寫得出色,由此中可以看出幼年環(huán)境及教育;但中年以后,即不易寫,以顧忌過多,接觸之人物,多仍生存,且多仍為每日見面者,不便毫無忌憚寫下。批評馬敘倫《我在六十歲以前》一書,前20多頁頗佳,其后半則見解多誤。”又談及擬延聘西洋史教授,欲接沈剛伯、全漢昇來北大,皆未成功。又自謂少年時,“規(guī)定每星期讀畢一史,除《宋史》、《明史》過多外,其余居然能辦到,然《十三經注疏》及《說文解字》之類,則均系留美時課余補讀完,惟當時國文根抵已打好,頗占便宜,今日年輕人多有未打好國文根抵者。又謂現下有已二十余歲而未曾發(fā)表過一篇文章者,常勸之練習寫文章……”
第六次1948年3月25日到5月6日。胡適此次來寧,先是參加了中研院的評議會,選舉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批院士,接著又參加國民大會。這次在南京,令胡適最糾結的是蔣介石要他出來“競選總統(tǒng)”。《夏鼐日記》雖對此事有零星記錄,但皆不重要,最重要的是4月2日的夜談。在這次談話里,胡適談了他未來的研究計劃,談了史學研究的方向,談到弟子中只有羅爾綱才得他的真?zhèn)鞯鹊龋?/span>
晚間胡適之先生早歸,坐著無聊,叫老裴來喊余談天,余正在讀《殷歷譜》,拋書去晉褐……胡先生自云:擬于最近半年內將《水經注》作一結束,此本為思想史中之一小注,竟費了四年多功夫,實為意料之外;此后擬續(xù)寫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,即卷上亦擬重寫,可將殷墟材料加入,此約需一兩年的功夫;然后再寫《中國白話文學史》,下卷也許改成為“活的文學”史,不一定是白話文學,如此可以收入《書》、《詩》二經,但此書也許不寫,讓別人寫;另外,想寫整個中國文化史。史學的工作,一部分是繡花針的校勘考據,一部分是大刀闊斧的通史。雖然現今的史學成績尚不夠作一成熟的中國通史,但是可以有一種看法仍可成立。雖然有許多史料尚須審查,但是至少知道某一些史料一定不能放進去。關于史料的辨?zhèn)渭斑x擇,自信可以勝利。胡先生說到這里,又搖頭說,可是我老了,還有這三大部書要寫,頗有“日暮途遠”之感。又說到他教了三十年來的書,沒有教出一個可以傳衣缽的徒弟出來,實在大部分上課聽講的學生,不能算是徒弟,真正可算徒弟的,只有羅爾綱君。當私人秘書,住在家中,因為他自己的研究工作多在晚間,可以真正領教的只有住在他家中才可以做得到。王重民君在美國時,受影響亦不少,時常連著幾天不斷通信,連郵差都笑著說Love Letter〔情書〕。早期的北大學生,如傅、顧之流,當時即比老師讀過古書為多,自然思想方面受影響,但是不能算是學生。當時以留學生回到北大,看到學生的程度已是如此,逼得自己努力用功。至于思想史方面的傳人,似無其人,勉強或可算容肇祖君。文學史方面孫楷第君亦僅受影響,不能算是徒弟。胡先生說他自己成了社會中人物(Popular figure),不能脫離一切,從事研究,最好是像陳獨秀先生一般,被關禁幾年,如又可得閱書之自由,或可專心著作。否則像副總統(tǒng)這樣職任,消閑無事,亦屬不錯,且地位較高,有些小事像寫字之類(指著書架上一大堆人家敬求墨寶的紙),人家也不好意思來麻煩了。但是萬一總統(tǒng)出缺,這又更加麻煩了。最好能有一職位,每天以二三小時掙錢吃飯,其余時間可專心研究工作,北大校長仍嫌過忙,希望傅孟真先生或蔣夢麟先生能夠來代理一兩年,自己可以脫離行政事務,專心研究工作。又談到傅孟真先生及趙元任先生,以為皆是天分極高之人,很希望趙先生能早點回來,教出幾個徒弟,否則要成絕學了;很可惜趙先生這幾年浪費心力,尤為是替趙太太寫自傳及中國烹飪術之書,白費精神。胡先生越說越有精神,我勸他少耗心力于無用之事,多寫些書來為后學楷模。11時始告辭而出。


胡適的這段談話,是在百無聊賴、急盼有一位傾吐對象“不吐不快”的情境下說出的。關于未來的研究計劃: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卷下、《中國白話文學史》、《中國文化史》三部大書,都是“史”,說明胡適一生治學的主要地盤,還是“史學”。其中,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卷下,是胡適很早以前就立宏愿要償還的舊債,但直到逝世,也未償清。這一方面是因為胡適是“社會中人物”,即今日所說之“公眾人物”,要應付人,應付事,不能心無旁騖靜坐書齋。此外,胡適晚年,精力大退,恐怕也是主要原因。細讀胡適《日記》和書信的人都知道,胡適的最后10幾年里,記憶力大大減退,總讓人產生才情殆盡的感覺。關于《白話文學史》,胡適明確說:主旨定位于“活的文學”,不一定是白話文學,可以收入《書》、《詩》二經,這也是超越《白話文學史》(卷上)之所在。
胡適關于學術傳承的談話,也非常有趣而令人耳目一新。作為開風氣的大師,胡適對新學術的大貢獻之一,就是影響或者說塑造了一批不同學術領域的領袖人物。除胡適在這里提到的顧頡剛、傅斯年、羅爾綱、容肇祖、孫楷第以外,還有明史權威吳晗、宋史權威鄧廣銘、現在仍健在的“紅學”大師周汝昌等等。胡適在這里說只有羅爾綱才得其真?zhèn)鳎蹩缮倘丁O窀邓鼓辍㈩欘R剛、吳晗、鄧廣銘等諸人,雖不像羅氏那樣朝夕問教,但因他們天分高,才情遠,功柢深厚,往往經大師稍一點撥(或是幾次通信,或是幾次講演,或者幾次談話),即發(fā)生質的飛躍。這些功勞,是應記在胡適名下的。
第七次是1948年9月中旬到10月中旬。胡適此來,主要是參加院士會議。9月17日他與夏鼐閑談時說,他在考證《直隸河渠書》與《畿輔安瀾志》,而前書不在中央圖書館即在浙江大學。⑧次日,夏鼐專程去中央圖書館查檢,果在彼處,即為胡借來。這件事令胡、夏二人都非常興奮,因此各自《日記》里都有記載。夏鼐記道:“下午至中央圖書館,遇及屈萬里君,知《直隸河渠志》⑨確在其處,大喜,即借來,轉交與胡先生。”胡適記道:“又借得中央圖書館《直隸河渠書》稿本廿五冊。(夏作銘借來)”這也是《胡適日記》中惟一一次提到夏鼐。10月3日在去武漢的船上,胡適據此稿本寫成《中央圖書館所藏〈直隸河渠書〉稿本詳目》一文。11月12日又寫定《記中央圖書館藏〈直隸河渠書〉稿本二十六冊》,后將此文略加修改后發(fā)表在1953年的《大陸雜志》第7卷第3期。
胡適這次在南京,還有三次夜談極具史料價值。9月20日夜談時,胡適談到佛教傳入中國的途徑:
晚間至胡適之先生處閑談。胡先生謂佛教傳入中國史之初期,海路或較陸路更重要,希望能由考古學方面找出證據來證明。文獻方面,白馬寺之傳說,雖為后起,然下列之五大證據,似不能抹殺:(1)楚王英之事;(2)漢桓帝于宮中祀浮屠老子;(3)襄楷;(4)竿融;(5)《牟子·理惑篇》。又云,海道至交州后,又由水道至蒼梧,更北即可至湘,或由番禺越五嶺至湘,佛教傳播或先至南方云云。
這也是一個“大膽假設”,想必對研究中國佛教史的人能有啟發(fā)。
9月30日夜談時,胡適談到他在中國公學讀書時,“即能做詩填詞,欲擬杜即擬杜,欲仿宋即仿宋,文章亦能寫得通順”,但學字最差勁,臨帖摹碑,皆不成功,惟作文稿時一筆不茍且,經此訓練后,乃敢為人寫屏幅對聯。又談到《胡適文存》三集,皆汪原放代為搜集已發(fā)表稿子,排定篇目,經本人閱過后,去取選擇,并修改其次序,然后付印。《文存》能得印出,實出版人之努力,故雖不獲分文版稅,亦無怨言。這令在場的薩本棟艷羨不止。


10月13日,談《水經注》研究即將收束:
晚間至胡適之先生處,胡先生今晚夜車赴滬返平,謂研究《水經注》再過一個月即為五年,現在大致完竣,惟如何寫作,尚未決定。寫法有三種:(一)400年來《水經注》研究的歷史;(二)新發(fā)現之《水經注》版本及戴、趙、全公案之裁判;(三)60余種《水經注》版本之提要及體系。明年蔡先生紀念講演,擬采用其一,詢余意思如何?余以為通俗講演最好用第一題目,不致令人生倦,胡先生亦以為然。
事實上,胡適的《水經注》考證,并未如他打算的那樣在近期收束,又寫了不少文字。但直到他逝世,也沒有寫出綜合的報告,實在遺憾。
通過以上梳理可看出,胡、夏二人,交誼日深。他們的關系也不止于胡適講談、夏鼐恭聽這種層面。從現有的文獻看,夏鼐曾將其《漢武征和年號考》寄給胡適請其推薦在《申報·文史》發(fā)表,⑩后來該文果發(fā)表于1948年2月21日《申報》的《文史》副刊第11期,或許就是胡適推薦的。胡適對夏鼐,必是相當賞識,夏備受胡適的學生兼摯友傅斯年器重,傅必在胡面前揄揚。1947年10月14日,胡適史語所講演后在當日《日記》記道:“史語所很有人才。”而夏鼐恰是青年才俊中的翹楚,此點,最能識人的胡適不會看不到。夏鼐對胡適,亦格外恭敬與尊重,特別是他對胡適在這一時段大力提倡的學術獨立的計劃,對胡適的力挺郭沫若,是從心底認同的。他們之間的交往與忘年友情,若無變故,必定會朝著更深廣的方面發(fā)展。但是,隨著山河變色,其交往也不得不隨之劃上句號。
三、批判胡適運動中的夏鼐
1948年12月9日,夏鼐在多次拒絕傅斯年請其押運古物赴臺的要求后,離南京返溫州故家——他對現政權已沒有絲毫信心。與夏鼐相反,胡適堅決地站在了蔣介石一邊,他受蔣的委派,于次年4月6日搭船赴美,開始了一生中最支持蔣介石的時期。從此,胡適與夏鼐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。111949年以后,在大陸已變成批判對象的胡適,遭到了一輪又一輪的缺席批判。1954年10月,毛澤東以批判俞平伯的“紅樓夢研究”為突破口,又親自發(fā)動了一場更大規(guī)模的批胡運動。這次運動由中宣部按照毛的指示,領導中國科學院、文化部、高教部等科研、教育機構來具體實施。正是這場運動,使夏鼐與胡適又有了一點瓜葛。
作為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主要負責人,夏鼐無論如何是不能脫離運動的。而且,照當時的政治和學術生態(tài),他還必須要“積極參加”。《夏鼐日記》為我們留下了當時參加運動的一些材料:
1954年12月1日:郭院長至陳夢家君處談石鼓文問題,順便至我處,談及批判胡適思想問題,謂“大膽地假設,小心地求證”,應改為“小心地假設,大膽地反證”,使不致落入唯心論的陷阱。
12月25日:……赴干部學校聽潘梓年同志作胡適思想批判報告。
1955年1月7日:下午赴院參加“批判胡適實用主義”討論會,艾思奇報告,發(fā)言者有賀麟、胡繩、王子野等同志。
1月19日:上午閱侯外廬所寫《胡適的反動政治思想》。
1月20日:……院中開胡適批判會,請黃仲良先生出席。……閱馮友蘭批判胡適哲學史對孔、老的評價問題。
3月5日:下午赴院參加史學界批判胡適思想座談會。
3月26日:下午參加批判胡適思想史學部分討論會,由翦伯贊同志主持,發(fā)言者頗踴躍。
4月2日:下午赴北京飯店,聽艾思奇同志報告“批判胡適思想”。
4月15日:閱批判胡適思想的論文(侯外廬、胡華等)。
5月1日:為《歷史研究》校閱呂振羽同志《批判胡適派的歷史觀》一文……
5月3日:下午參加社會學部招待蘇聯專家阿斯塔莉葉夫座談會,由潘梓年報告批判胡適思想運動。


應該承認,這些記載對梳理那場批判運動的來龍去脈,分析其中的成敗得失,肯定有參考價值。
當時,夏鼐不但要參加批判會,還要寫批判文章。據《夏鼐日記》可知,他于1955年3月6日至9日完成了批判文章:《批判考古學中的胡適派資產階級思想》。12
這篇文章開首就說:“胡適自己對于考古學是外行的。”這是實事求是的評論。既然外行,又如何影響考古學呢?作者認為,“胡適過去三十年在中國歷史學上是起著統(tǒng)治作用的,……作為歷史科學組成部分的考古學,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他的惡劣影響。”特別是,以胡適為代表的五四運動的右派,以考古在內的幾個史學刊物為陣地,“因此胡適派思想在中國考古學上的總方向、工作方法、思想作風等各方面的影響,都是深刻的。”作者在文中所舉的例子,也采自史語所發(fā)表的考古論文和報告。這表明,文章批判的是考古領域中的胡適派思想,而不是(也不可能是)胡適本人。
文章共分五部分。第一部分,批胡適的“大膽的假設,小心的求證”以及胡適提倡的整理材料的方法,并舉出“殷墟文化曾是由洪水沖擊而來”等例子。作為造詣高深的考古學家,作者在這兩部分中所舉的例子都是擊中要害,無懈可擊的。但是,這些事例和胡適的思想相聯系,似乎有點牽強。李濟主持的殷墟發(fā)掘初期,缺乏經驗所致。
第二部分,作者批判了考古領域中片段搜集材料、孤立看問題的現象,認為這種現象是中了胡適的毒:“胡適以為歷史是一些彼此孤立、不相聯系的個別事實。”此外,作者從胡適做研究靠別人提供材料(顧頡剛供給其《紅樓夢》的材料,羅爾綱供給其《醒世姻緣傳》的材料)入手,強調考古工作者要親自動手找材料。應該承認,作者之立論,至今亦未過時。不過,所舉胡適的例子卻不合事實。即拿其研究《紅樓夢》來說,他用實驗主義的方法研究《紅樓夢》,把從不被重視的材料,都變成有用的材料,活的材料,這就是前人沒有做過的。曹雪芹的家世材料,都放在那里,從來沒有被人重視過。他讓顧頡剛幫助搜集材料,但這些材料在顧頡剛手里仍是一堆死材料,經胡適研究后,就能理出脈絡來,得出有關曹雪芹及其家世的系統(tǒng)判斷。所以,作者所舉例子不恰切。
第三部分,作者指出,用胡適派的方法整理材料,不能得出正確結論。批判了“胡適的庸俗進化論”。
第四部分,批胡適派統(tǒng)治下的考古學學風:學術脫離政治;支離破碎的鉆牛角尖式“只見樹木不見森林”的作風;“為考古而考古”;壟斷材料,囤積居奇;宗派林立、學閥霸道。從現在來看,學術是應該遠離政治的,而且越遠越好。“為考古而考古”的提法,也無可指摘。在史語所,確實有大量的材料沒有得到及時整理,但并沒有“壟斷材料,囤積居奇”;只舉傅斯年、董作賓將材料提供給郭沫若一例即可說明問題。
第五部分表態(tài):用馬列主義武裝自己,同胡適的資產階級唯心論作斗爭。
仔細研究這篇文章,發(fā)現作者對考古領域存在的具體問題所作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,但與胡適聯系起來,又極為牽強。這是運動的產物,沒有運動,肯定不會產生這樣的文章。
遠在美國的胡適對這些批判文章非常關注,就是對這篇文章,胡適也用紅筆做了很多勾畫。胡適勾畫的,主要是胡適認為能給他提供學術信息的部分,而不是對他大不敬的話語。確實,胡適從不責怪、怨恨批判他的人,他自己的說法是:這些人既沒有說話的自由,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。不管對批判者,還是對胡適本人的態(tài)度,我們都還缺乏一種非常深入的研究。但我們肯定應該采取一種“同情的理解”的態(tài)度,結合歷史的情境,提出自己的看法。假如單單從字面上的表述,就得出“某某人忘恩負義”,靠批胡適換取進身之階之類的結論,那肯定是膚淺的。


四、夏鼐晚年記胡適
經過1954-1955年的批判運動后,胡適在大陸上已被徹底批倒批臭。不過,這之后,胡適的名字仍偶爾出現在《夏鼐日記》里。比如,胡逝世后,夏在1962年2月27日記道:“……閱《參考消息》,知胡適已于24日在臺灣逝世。”1964年8月4日在游呼和浩特的抗日烈士公園時,又記道:“……乃出來散步,海拉爾路西口路南有抗日烈士公園,乃1933年華北軍第59師傅作義部下在懷來一帶抗日陣亡將士203人之墓,有一紀念碑,胡適撰文,錢玄同書。此公園現已開辟為農田,僅有二三墓碣,尚矗立田間而已。”
“文革”以后,胡適的名字又較多的出現在《夏鼐日記》中。1982年元旦,夏鼐閱讀了《中研院成立五十周年紀念論文集》中胡適與中研院關系的文章。后來又讀了傳記文學社出版的唐德剛《胡適雜憶》,大陸上出的《胡適往來書信選》等書。他在讀這些書時常有畫龍點睛的評論,比如他評《胡適雜憶》:“乃胡適評傳性質,作者雖以受歷史訓練者自居,但所論殊未必皆中肯,文章尚流暢活潑。”13讀到《胡適往來書信選》之1945-1948年部分,又不由自主想起乃師陳寅恪的詩:“同入興亡煩惱夢,霜紅一枕已滄桑”。14最有趣的是他讀《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》這套10巨冊、300多萬字的大書,他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讀完了。讀的時候,還就有關部分與其日記對勘,寫“補注”。從“補注”的文字看,他一定是懷著興奮和感慨的心情讀這套書的。
此外,無意中的小事,也常常能使他想起胡適。比如,他偕家人游長城時,就想起胡適說的:“我在北京九年,沒有游過長城,我常常笑我自己。”15這些,都無關宏旨,實在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。不過,他在新時期強調要充分注意人文科學自身的特點和客觀發(fā)展規(guī)律,反對學術機關行政化、企業(yè)化,反對過分強調為政治服務。他還深切贊同嚴濟慈先生的主張:渴望有蔡元培那樣的人來主持學術和教育機構16。這恰是與胡適有相通之處的。
注釋:
①夏鼐:《自訂年譜》,據《夏鼐日記》卷一,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,2011年8月,8頁。
②王栻(1912-1983),原名王載栻,字抱沖。浙江平陽人。先后執(zhí)教溫州師范學校、金陵女子大學、金陵大學等校。1952年后任南京大學教授。以研究維新運動史和嚴復著稱。校訂、編著有《嚴復集》等。
③夏鼐:《上海的三年(1927-1930年夏)》,據《夏鼐日記》卷一,13頁。
④耿云志、歐陽哲生編:《胡適書信集》中冊,北京大學出版社,1996年,681頁。
⑤《夏鼐日記》1933年1月15日。
⑥ 1938年8月21日,夏鼐在倫敦的中華協會聽胡適講演“抗戰(zhàn)一周年的感想”,這是1935年他負笈英倫以來第一次見到胡適。他為中國抗戰(zhàn)捐款2先令,而據胡適當天日記,他共募得捐款52磅。
⑦ 《夏鼐日記》1984年10月6日:閱《胡適年譜長編》第5冊,1947年前后,胡適來南京,都住在史語所,我第一次與之有所接觸,他的日記中可能會有提到我的地方。這時期我在南京,一度代理史語所所長。讀《年譜》,頗有陳寅烙的詩所謂“同入興亡煩惱夢,霜紅一枕正滄桑”之感。
⑧按,胡適于1948年8月12日寫成《試判斷〈直隸河渠書〉與〈畿輔安瀾志〉的案子》。張政烺教授告訴他:《直隸河渠書》歸吳興劉氏嘉業(yè)堂,“今日當在中央圖書館或浙江大學。據耿云志主編《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》第2冊(黃山書社,1994年出版)。
⑨ 按,夏鼐先生在9月17日和本日《日記》中,都將《直隸河渠書》記做《直隸河渠志》。
⑩ 1948年1月21日夏鼐復胡適函(載耿云志主編《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》第31冊)。
11 1951年8月13日,夏鼐記述了鄭振鐸當日講述胡適離開大陸前情形:……胡離滬時,鄭曾與之同桌共宴,胡之精神正懊喪,但主張其自由主義,鄭勸之不必赴美,不但不聽,反轉勸鄭不要投奔解放區(qū)。胡離北京時,僅帶書二部,一為脂硯齋《紅樓夢》,一為所借銅琴鐵劍樓藏本《水經注》;其所著《〈水經注〉考證》,寫成十余萬言,將稿本交與顧廷龍保管,在上面書“錯了”二字,蓋發(fā)現天津圖書館之全祖望五校《水經注》啟,知戴氏實有竊全之事,從前為同鄉(xiāng)打不平,此時始知“錯了”。
12本文所引該文的內容,均據《胡適思想批判》第6冊(三聯書店,1955年)。
13 《夏鼐日記》1982年3月1日。
14 《夏鼐日記》1982年3月6日。
15 《夏鼐日記》1984年7月28日。
16《夏鼐日記》 1982年1月26日。